人類存在的目的 愛因斯坦著,劉君燦譯,晨鐘出版社,民國62年出版,民國71年8版
譯序
本書原名 “Out of My Later Years”,係愛因斯坦在「身經萬里頭初白,名已千秋心自清。」後理智淸明的深山晚鐘。愛因斯坦成長在樂觀進取,人文精神薈萃的十九世紀末葉,不料轉入廿世紀,他本人不僅身臨目睹高樓瓦礫,刀俎溝渠之悲痛,還會親身參予各種大思潮的創制與震撼,於是這一位正直、強烈而深刻的心靈在數十年的顛沛流離後,遂以他豐盈的人道精神爲整個人類的將來,他的同胞(猶太人)的命運,而釐析,而呼籲。固然他晚禱的鐘聲也許會淹沒在出獵祭的擊鼓鳴金裏,但汲引所溢射出來的一流清淺總會使人恢復若干清醒的,在這個危疑震撼的時代……。
原發行者前言
愛因斯坦是一個世界性的偉大思想家,而不僅只在他聲勢煊赫的科學上運用他的思考而已, 是不是一個埋首象牙塔中做研究的學者,相反的,他一直是他所處時代的一個機敏而嚴格的觀察家,他一直爲了人道主義而下筆描寫,而口頭呼籲。本書所蒐集的就是他在1934到1950年中的文件,包括演講、記事、信件、懇求和論文,其中許多至今尚未公開發表。
我們很感榮幸能把這些介紹給大衆,我們不做任何增刪,只做爲一個正直、深刻而強烈的心靈的吉光片羽。
自畫像(1936)
一個人對他存在中有意義的事往往是很難知覺的,而這也不應干擾了他人。一條魚對他終生游於其中的水又知道些什麼呢?
辛酸與甜蜜來自外在的環境,辛苦則來自內在,來自個人的努力。大部分我所做的事是我的本性驅使我去做的,而得到如此多的尊敬與寵愛常使我困窘。仇怨的箭也常射向我,但從未射中我,因爲它們多少屬於另外一個世界,而我與之毫無聯繫。
我是生活在年青時感到痛苦,而在成熟的年代裏感到孤獨的愉悅。
我心目中的世界(1931)
我們在這世界上的情境多麽奇怪,我們每個人都是短暫的過客,但不知爲什麽,常又自以爲
此程有什麼神聖的意義。
然而我們從日常生活中知道有一件事是眞確的:人是爲其他人活著---主要是爲了我們快樂所寄託的人的笑靨和生活,此外也爲一些並不相識的靈魂,因爲同情的索帶把我們與他們的命運繫在一起。每天有許多次我都體會到我的外在生活和内在生活建構在有關聯的人之上,無論是去世的還是猶健在的。我必須急切地努力將我從他們那裏得來的一切還回去;我從別人的作品中借 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每想到此便心情沉重,爲之不安。
我不相信能有哲學中所說的那種自由,因爲我們的行動不僅受外在因素的強制,還受制於一種內在的必然性。叔本華就說過:「人能做到他所希望做的,但不能希求他所希望的。」我年青時這話就深印入我心中,而當我眼見或親身感受到一些生活中的艱辛時每次都能從這話裏得到安慰,且一這樣,就永遠能產生寬容的胸襟,不讓我們把自己或別人看得過分嚴肅,反有助於養成幽默感。
如果一個人無止境地去沉思默想他自己存在的理由或生命的普遍意義,我認爲客觀地講這似乎是愚笨的行爲。但人總要抓住某些理想,作爲他的努力與判斷的指南。在我面前常常閃耀並使我生活充滿快樂的理想是善、美與眞。我從未想到把舒適作爲標的,因爲建築在這種基礎上的道德是畜牲們的。
如果我不感到我是和一群心智相近的人合作去追求在客體世界上藝術和科學永難窮盡的目標,我的生活將是空虛的。我從來就看不起庸俗事物加諸人類雄心的限制、財產、外在的成功以及奢華對我永遠是不值一顧的。我相信一個單純而謙虛的生活對每一個人身心都有益。
我一方面對社會有正義感和責任感,另一方面又顯著地不大願意與別人打交道,兩者遂構成 一奇異的對照。我生來只適於拉一匹馬拉的車而不適於結隊併行,我從未全心全意地屬於一個國家、一群朋友、甚至我自己的家。這些關係我總多少帶點疏遠的意味,我極想從這種關係撤回到自我的小天地中,這種願望是與歲月俱增的。
這種孤立有時是辛酸的,但即使我失去了別人的瞭解與同情,也不引以爲憾。我會因此失掉一些東西 (這是必然的),但我從別的地方得到補償,因爲我可以變得獨立了,我不再受習俗、 物議以及他人偏見的束縛,也不再求把我心靈的平靜建築在這些容易變動的事物上。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每個人應被視爲一個「個人」來尊敬,但不應有人類奉爲偶像。我已被許多人過份稱羨與尊崇,這眞是與我心意相違的命運,或許這種過份的稱讚是因爲我微弱的力量會改進了幾許觀念,而這些觀念是大家想去理解却未能如願以償的。
我很清楚地瞭解,要想達到一個確定的目標,總必須有一個人出來承當,從事思想,從事指揮,並負擔大部份的責任,但被領導的人却不應該被驅策,他們應被允許選擇他們自己的領袖。 在我看來,把社會分成許多階級的種種區別都是虛假的;這些區別,分析到最後,都是依靠強力的。我相信每個寡頭的暴力制度一定造成墮落,因爲暴力無可避免地會引來一些道德低下的人; 歷史早就證明,著名的暴君過後,一定由匪徒惡棍接替。
因爲這些理由,我堅決反對在今天俄國和義大利存在的那種統制。我們要瞭解,使歐洲的民主形式失掉信譽的並不是民主理論本身,雖然也有人說它多少有錯;而是政府的不穩以及黨派作風缺乏個人特質所致。
我相信美國的政治制度合乎正確的觀念。一個總統被選擇出來,給以合理的在位期限及充分權力,使其正當地善盡他的責任。至於德國政府,我喜歡它那對個人廣泛照顧的方法,譬如有, 人害病或失業,政府便給予醫療和救濟。我所要說的是,對我們碌碌的生活眞具有價值的並不是國家,而是能創造,能感受的個人,這種人物在平凡大衆依舊思想遲鈍與感情痲痺時,他們產生 了高貴與卓越的事物。
這個題目使我又想到了羣衆心理造出的一個壞透了的產品——可厭的軍國民制度。那些排著隊伍,隨著音樂昂首濶步而自以爲樂的人,我是絕對看不起的,他們被誤裝上一個大腦,實際上只要有一個脊髓就足够了。那些動聽的英雄主義,那些盲目的暴力,那些愛國主義的誇張,我多麽強烈的鄙視他們!戰爭是低下的、可鄙的,我寧願粉身碎骨也不加入這種行動。這是人類的污點,應毫不遲疑地加以根除。人的天性我想足够好的,要不是各國人民的一般常識爲了商業或政 治的原因被人有計劃地在學校裏和報紙上加以不斷的貶損,我相信這個污點老早可以除掉了。
我們所能獲得的最美經驗是奇奧與神秘,這個眞正的藝術與科學的泉源,如果一個人對宇宙的這種奧秘所引起的情緒感到陌生,不再感到驚異與惶恐,他又與死何異—他早閉上眼了。這種對生命神秘的透視,固然常伴隨著恐懼,但也產生了宗教。如果我們知道那些我們所不能進窺的東西眞實存在,且以最高的智慧和光輝的美展現,而我們愚鈍的資賦只能識其大概,我們就已達到眞正宗教的核心了。也唯有在這種意義下,我屬於那些虔誠宗教徒的行列。
有人想像上帝對他自己創造的東西會加以賞罰,這上帝又具有某些目的,而這些目的却是照我們自己的目的來形構的。這樣的一個上帝我無法想像,一言以蔽之,這樣的上帝只是人類心靈的弱點的反映而已,我也不相信人在軀殼死後還能繼續活著。然而有些脆弱的心靈因恐懼和可笑的自我主義,的確抱有這類思想。而我只要做下面的事就够了:去沉思那綿延不絕的有意識的生命之秘密;去思考宇宙奇妙的構造,也許只能模糊地察覺;並謙卑地試著去了悟在自然中所展現的知識的最小部分。
十個決定性的年頭(1939)
再度閱讀十年前所寫的東西,我得到兩個相當迴異的印象,我所寫的仍如以往一樣地眞確, 但看起來已顯得那樣的遙遠與陌生。這是怎麼搞的呢?是這世界十年中改變的太多,還是我變老了十年,抑或是我看每一件事物的眼睛已帶上陰晦的色彩?這十年中人性的歷史是些什麽呢?難道必須把所有決定一個人生命的力量看做與這段無關緊要的年華一樣嗎?是我批評的理性易感地 隨著這十年我生理的變化而如此深深地影響了我生活中的觀念嗎?就我而言,這些事情都不造成我對生命中一般問題逼近的情緒上任何的變化,也不能在外在的環境中找到改變的理由,因爲我瞭解這些在我的思想與情緒中只是附屬的一部分而已。
那麼一定是有某些另外的因素糾纏著了。這十年來對人類社會穩定的信賴,即使是對存在的基礎,已大大地消失了。人不僅感覺到有對人類文化承繼的威脅,而一個低度的價值也被放在所有人願意在任何代價下爲之防禦的事情之上了。
有意識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會敏銳地感覺到生命是一種冒險,而生命永遠必須從死亡中扭奪出來;這些危險部分是外在的:人也許會摔到樓下而跌斷了頸子,不爲什麽却失去了生計,不知却受責,或是爲讒言所毁。人類社會中的生命代表著各式的危險,但這些危險却是混雜無章的,由於偶然而已。人類的社會就整體而言是穩定的,雖然就道德與鑑賞而言,它一定是不完美的;但無論如何,人總自在地與它相處,且除了許多意外以外,在其中也感到相當的安全,人把它固有的本質視所當然,如同呼吸的空氣一樣。美德、期望和實用的眞理的標準都被認爲是不可褻凟的承繼,這對所有開化了的人類都是一樣的。
但可以確定的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把這種安全感完全震撼了,生命的神聖已消失了,個人不再能够做他喜歡做的事,不再能够去他喜歡去的地方,謊言成爲政治機構的威嚴。但這個戰爭被廣泛地認爲是一個外在的事件,而不是人有意識有計劃行動的結果,只是人們正常生活中一個外在被認爲是不幸、罪惡的插曲而已。對人類的目的與價值而言,安全感仍然存在,大部分未被搖撼。
其後的發展是被政治事件所尖銳刻劃了,這些事件並不能如不易掌握的社會心理背景之能直觸問題。首先是由威爾遜創議產生了國際聯盟,國家間的集體安全也建立了:然後是經由一連串的破壞公約和反對人道及對弱小國家的赤裸暴力建立了一些法西斯政府;集體安全遂像紙卡堆的 房子一樣瓦解了——這種瓦解的後果今天都無法測度。這是有影響力的國家的領導者的軟弱,不負責任,以及民主國家短視的自私所造成的,而這些國家仍是未受害的,所以總阻止了有力的反
擊。
但事情發展比最深刻的悲觀主義者所預料的還糟,在萊因河以東的歐洲智識分子的自由工作已不再存在了,人們被掌握權力的暴徒所恐嚇,而青年則被精闢的謊言所毒化。政治冒險家的虛假成功迷惑了世界,各地看起來似乎到處都發現這一代欠缺上一代賴以獲勝的精神與力量,諸如艱苦的奮鬥,偉大的犧牲和人類的政治與個人的自由。
對這些事情的知覺使我現在存在的每一小時都佈滿了陰影,而十年以前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這是我閲讀過去的文字中所獲得的最強烈印象。
但我終究知道,人畢竟改變的很少,雖然流行的符號使他在不同的時代看起來有不同的光彩 ,雖然當今流行的浪潮帶給他無法想像的悲哀;沒有什麽將會留下,除了歷史書上幾頁令人同情的紀錄,使下一代的青年知道他祖先的愚昧而已。
道德解體(1937)
所有的宗教,藝術與科學都是同一株大樹的枝,所有這些都是在尋求人生活的尊貴,從僅僅 物理的存在提昇起來,引導個人趨於自由。 從神學院發展出古老的大學並非偶然, 教堂與學校 ——如同它們眞正的功能一般——都是在求個人的尊貴,他們企圖經由道德和文化瞭解的散布並放棄暴力,來完成這件偉大的工作。
這個教士與非教會的文化建構必要的和諧在十九世紀中失落了,成爲無意義的敵對。雖然對文化的努力毫不懷疑,也沒人遺棄目標的神聖,但逼近的途徑却是大家所爭執的。
政治和經濟的衝突以及前數十年的糾葛,已將上世紀極端的悲觀論者也無法想見的危險帶到我們眼前。聖經中關於人行爲的訓諭爲信衆與異教徒所接受,而認爲是個人與社會自明的要求;而一度如果有人不承認客觀眞理和知識的搜尋爲人最高和外在的目標,也沒有人會把這當作嚴重的事。
然而今天我們必須戰慄地承認,這些文明人存在的支柱已失去了它們的堅實,一度高貴的國家已屈服於敢作如是公開斷言的暴君——只有服侍我的才是對的!眞理的本身是不會辯護的,也不被容許的。任意的法規、壓迫、個體的迫害、忠誠與一致在這些國家中公開地進行著,並被認爲是正確而不可避免的。
在其他的國度裏也慢慢熟稔了這些道德解體的朕兆,人已失去了保護公正,反對不義的基本反應,而這些反應一直是人類賴以不陷於野蠻的。我堅信追求公正與眞理的熱切意志所帶給人類處境的增進,遠過於有策略的政治精明所能爲者,後者向來僅培育著廣泛的不信任。誰會懷疑摩西會是比馬基維利較好的人類領袖呢?
在大戰中有些人企圖說服一位偉大的荷蘭科學家在人類的歷史上強權先於公理,他回答說: 「我不能否認你斷言的正確性,但我瞭解我無法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生存!」
讓我們像這個人一樣地思想,感覺和行動吧!不要接受不幸的調停;當爲了保衛人的權利與尊嚴而無法避免戰鬪時,讓我們不要規避吧!當我們這麽做的時候,我們不久就能回到允許我們欣悅的處境。
給子孫的話(1938)
我們的時代是富於發明心智的時代,這些發明使我們的生活頗爲利便。我們以能力渡過大洋 ,並利用能力使我們免於累人的肌肉工作;我們已懂得如何飛翔並能用電波把消息和新聞毫無困難地傳佈世界各地。
無論如何,日用品的生產與分配是完全沒組織的,以致每一個人必須生活在從經濟圈中踢出的恐懼中,這樣的話就要爲每一件東西的缺乏而痛苦了。尤甚的是,不同國度的人民在難以預測的時間相互屠殺,因這件事關懷將來的人也必須生活在恐懼與戰慄之中。這是由下面這事實造成 的——大衆的智慧與性情和創造對社會有價值事物的少數人是無法比較的。
我相信後代的子孫讀到這些陳述時,將是以驕傲和無比卓越的心情來面對它。
論自由(1940)
我瞭解與人在基本價值判斷上爭執是無益的事。如果有人以毀滅地球上的人類爲基本目標( goal), 別人是無法在理性的基礎上駁斥這種論點的。但是如果在某些基本目標和價值的取捨上有相同的見解,則在達到這些目的的方法上作理性的討論是能够做到的。那末且讓我寫出兩條可 能爲極大多數看到條文內容的人所同意的基本目標吧!
1.維持整個人類生活與健康的物品必須以儘可能少的勞力去生產製造。
2.物質需要的滿足是令人滿意的生存的先決必要條件,但這還不够,必須人人得以盡力發展 其天賦的能力,滿意的生存才能做到。
要達到第一個目標必須一切有關自然律與社會程序律 (laws of nature and laws of social processes) 的知識要有所增進,也就是說所有科學的努力必須增進——因爲科學的努力是一種自然的整體,其中的各部分必須相互的支持,無一可以占先 (anticipate), 無論如何, 要科學進步必須先假定了一切成果的交換的可能——發表和一切知識被傳授的自由。談到自由, 我瞭解在怎樣的一種社會情況下,知識方面的主張和意見的表達才不致造成表達者個人的嚴重損害,對科學知識的發展與其實用價值的考慮上而言,這種交換知識的自由是必要的。自然首先必須用法律來保障這種自由,但僅僅法律並不足以保障表達的自由,必須所有社會的成員(entire population) 都具有容忍的精神才可。自然這種外在自由 (external liberty)的理想是無法完全達到的。但一般講來,如果希望科學的思想,任何的創造性思考得以儘可能地發展的話,則必須不停息地去追求。
如果第二種目標——一切個人精神發展的可能性——要得到保障的話,還需要另一種外向自由 (outward liberty):人不應該爲了生活必需品勞苦工作到沒有時間與精力從事個人活動的程度。沒有這第二種外向的自由,表達的自由將流於無用。如果人類勞動適當分配的問題得到解決的話,技術的進步足以使這種自由的可能性存在。
科學的發展,或一般說來,精神的創造活動需要另一種自由——這種自由可以名爲內在的自由 (Inward liberty),這種自由在於是否能够在權威社會性的偏見,一般說來,非哲學性的日常方法和習慣下獨立思考。這種內在的自由對個人說來,是自然的一個不太尋常的禮物和有價值的追求目標。社會應該盡力鼓勵並促成這種活動,至少不應干涉它的發展。當然如要干涉的話是很容易的。例如學校可以透過權威的影響,過度的精神負荷來干涉這種內在自由的發展;但就另一方面來講,學校也可以鼓勵獨立思考來促進這種自由。只有在外在和內在自由受到經常和有心地促進下,精神的發展和完整以及個人內在和外在生活的進步才有可能。
人類存在的目的
著者:愛因斯坦
譯者:劉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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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 版:中華民國62年10月30日
八 版:中華民國71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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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自然科學及人文科學大成的愛因斯坦,在晚年對於 現代文明被轉化成毀滅性戰爭的根源,產生極端的厭惡及 悔恨,因此在他的餘生,對拯救人類的前途發出了最多的呼聲。
-本社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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